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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老家在會寧漢岔一個小山溝里。村子不大,住著30戶人家。山就像魚骨一樣,一條條余脈延伸至溝底。我家就住在一條余脈向陽的小山灣里,宅子建在快到落尾的地方,坐北向南。屋后有個小山包,村里人把它叫咀巴子。 老屋始建于1963年,是父親19歲時一點一點建起來的。我記事時,老屋只是三眼土窯洞。那個年代,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很緊巴,到我十多歲時還是吃了上頓沒下頓,酸菜面團、谷糠榆錢、紅薯干、蘿卜絲……能填飽肚子就算是不錯了。喝的是集流在水窖或是澇池里的雨水,由于十年九旱,雨水很金貴。一件衣服哥哥穿完妹妹穿、妹妹穿完弟弟穿,摞著三四層補丁。男人、小孩夏天都光著腳丫子,冬天也很少穿襪子。走遠路就騎驢、騎馬,有的老人一輩子也沒見過自行車,更沒見過汽車。 村里的孩子都是土生土長,住的是土窯,睡的是土炕,玩的是泥巴,在我們的記憶里沒有變形金剛、沒有葫蘆娃,屬于我們的只有腳底下隨便就能抓一把的泥土。然而少年不知愁滋味,小伙伴們無憂無慮,喂豬、放羊、鏟柴,三三兩兩聚到一起踢毽子、跳方兒、抓五子、掏鳥窩、玩老虎抓雞,從不知道世上還有“痛苦”二字。 到了上學的年齡,我被父親牽著手怯生生地來到學校,一位女老師把我領進教室,安排坐在一條用紙漿做成的凳子上。腦袋還是懵懵的,就被灌輸進一個個數字,一個個拼音——我已是一個學生了!于是,每天清晨,母親喚醒睡夢中的我,往書包里塞上半個豌豆面酸菜團,催我去上學。我睡眼朦朧地走出家門,身后便響起母親站在咀巴子上的一長串叮嚀:“聽老師的話,不要貪玩,不要和同學打架,放學了就趕快回家……”冬去春來,年復一年,母親的身影總是出現在咀巴子上,早上目送我上學,傍晚盼著我歸來,叮嚀的話也經久不變。 那個年月,家家戶戶都在莊前屋后栽樹,大多是楊樹和榆樹,為的是樹長大了當椽檁建房子。父親還從舅舅家挖來三棵杏樹栽在大門口的南墻邊,想讓孩子們吃上杏子。到上世紀70年代末,一棵棵楊樹長大了,父親就張羅著蓋房子。沒錢買磚,壘墻就用結實的土塊,鄉里人叫“基子”,就是把濕土裝進木制的模具“基圈子”里,然后夯實成方方正正的“基子”。父親在咀巴子上挖好了一堆土,在土堆中間挖個坑,再從窖里挑來水倒在坑里,泡上一上午,干土就變成了濕土。打“基子”可是個技術活,需要“三锨九礎子,二十四個腳底子”,就是在“基圈子”里裝上三鐵锨土,再踩上二十四腳,最后用礎子(用石頭做成的夯具)夯實,一塊“基子”才算成了。“基子”風干后就可以用來砌墻了,一間房子的墻大概需要三五千塊“基子”。砌墻的時候,村里老老少少都會來義務幫工,民風淳樸的山村沒人計較工錢。把墻砌起來,就開始上梁、掛椽、壓蓋,房梁纏上一條紅布帶,三四個人一吆喝就被架上了墻。房梁、椽子都用自家栽的楊樹,農村人就圖個簡單實用。 我的小學和中學都是在農村讀的,上課之余,經常背著背篼積肥、去生產隊收割糧食,也去農業學大寨修梯田的生產現場慰問演出。高中畢業,好不容易拿到了老師送到咀巴子上的錄取通知書,可打開一看是個中專,心里一下子從頭涼到了腳。 老師和村里人都說,不管咋樣,畢業了就會有一口公家的飯吃。去吧,這是咱們莊稼人跳出農門的唯一出路啊!知足的父母客氣地接受著眾人羨慕的眼神和夸贊的語言,滿心地喜悅躍上眉梢。昏暗的煤油燈下,父母盤算著如何打發我去省城讀書,而我平生第一次感到心里糾結…… 到了開學的日子,我裝上媽媽特意準備防暈車的四個煮雞蛋,換上鄰居趙裁縫縫制的略顯寬大的灰色中山裝,穿上母親趕做的千層底布鞋,背起書包、提上行李走出了家門。 咀巴子上已經聚了好多人,都是村子里為我送行的叔叔、嬸嬸,父母送我到咀巴子上,沒有過多地嘮叨,一句“到學校了給家里寫封信”還沒說完,眼眶里已是噙滿了淚水。叔叔、嬸嬸們愛憐的目光在我身上一遍又一遍地掃過,眼神里訴說著關心與疼愛。我向鄉鄰、親戚們匆匆道別,再看看二位老人,轉身就走,倔犟地連一次頭也沒回。 生活一下子突然從繃緊了弦的農村高中轉到相對松散、單調的省城中專,一切對于我來說都是那么新奇。高高的樓房,寬闊的街道,擁擠的行人,敞亮的店面,還有琳瑯滿目的商品,讓我眼花繚亂、目不暇接,有時竟然會分不清東西南北!山里娃的打扮,在絢麗繽紛的校園里格外扎眼,加上一口的方言,顯得既土氣,又寒顫,心生自卑在所難免。于是我每天除了上課,就只能把自己埋在圖書館不顯眼的旮旯里。貧寒的家境決定了我不能亂花一分錢,全部的支出必須嚴格控制在每月17元助學金的標準之內,在校的一日三餐不是洋芋絲、便是“老三片”,一碗五毛錢的牛肉面與我無緣。即使這樣,我也是很知足了。因為這比家里的生活標準高多了,我至少每天可以吃上白面饅頭,以及在農村從未見過的玉米發糕。 回家幾乎成了一種奢望。由于學習任務緊,加之沒有路費盤纏,每年也只能是寒暑假各回一趟,腦海里時常浮現著父母在咀巴子上等待我歸來的身影;而每每快到放假的時候,我則迫不及待地想踏上回家的路。畢業的時候,想起父母倚門望歸的身影,心里有些酸楚,父母在,不遠游,天下父母誰不希望子女在身邊? 于是我來到了家鄉的小縣城工作,三年后攜妻帶女調往平川區謀生。雖然我拿著工資,母親還是給我納千層底、做布鞋,從未間斷。為避免老人牽掛,每逢節假日我總會帶著家人去老家看看;而母親總會坐在咀巴子上遠遠地瞅著等我回來。母親的眼睛很尖,老遠一眼就能認出我,而且從來沒有錯過。母親說:你是誰養大的,怎么可能會認錯呢! 如今我已年過半百,父親也已去了那遙遠的地方。每回老家,總會有許多小朋友圍攏過來問,你是誰?我只能笑而不答,給他們使一個鬼臉。國家富強了,小山村也發生著天翻地覆的巨變,但在我心靈深處永遠不變的,卻是老屋后咀巴子上那道亮麗的風景…… >>>更多美文:生活隨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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